我喜欢摄影。
经常带着心爱的相机，拍下那些让我着迷的风景。
“小学弟~”
只有一个人会以“小学弟”这奇怪的称呼来叫我。
她是比我大一届的学姐，本校游泳王牌。
学姐游泳时的身姿，是我所有照片中最美丽的杰作。
“呐呐，小学弟，下周六我要参加全省高中自由泳的比赛。”
我一定会去。
学姐的比赛，我怎么可能错过。
抱着期待，我第一次觉得下一周会来的那么慢。
比赛当天，我提早三个小时来到赛馆。
但是，学姐没来。
她比以往更加认真地训练。比赛前一天，学姐没有回家。
后来，她以痛苦的姿态被人们发现在学校的游泳池中。
——据说是过度的训练使得肌肉出现拉伤，以及休息之后突然下水导致的失温休克。
但是，身为王牌的学姐，原本不需要做那么多的训练，也不会犯下那么危险的错误。
——是为了那个学弟吧。
五感全都被剥夺，唯独这句拐角的轻声讨论传入了我的耳朵。
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要拍学姐比赛时的照片，才勉强自己，变得更加“帅气”吗？
学姐希望送给我最棒的生日礼物……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
在那之后过了半年，我从崩溃里走了出来。
一切都回归正轨，和朋友们说笑、玩耍，普通地学习着。
前辈们也都毕业了，除去那被弃用的老旧游泳池，已经不再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回想起那段过去。
但是，仅仅一年，即便我没有再记起，也从没有忘却。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大概是我放弃了摄影。
但是明天，我想去游泳池，带上一年未碰的佳能60D。
逃避了葬礼，就学姐曾经所处的三楼教室，我也不曾靠近过。学姐的照片也放入了移动硬盘收在抽屉最深处。甚至，连眼泪也不敢流——凡是会让我想起学姐的东西，统统远离。
那么，我为什么选在明天，比赛过了正好一年的明天，去那个与地狱无异的地方？
不知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心中的天平，忽然毫无征兆地倒向了这一边。
去见她吧。
心中有个声音平静而肯定地对我说。
当天晚上，拿着熟悉而又有些生疏的相机，我做了梦。
与学姐坐在泳池一边，吃着零食，将新拍的风景照给学姐看——过去发生过许多次，毫无特殊之处的梦。
即便对现在而言已经是一种不可能的奢望。
于是，我站在了游泳池的大门前。
发生了那样的事故，再加上一旁的巨大红叶令清洁员叫苦不堪，这边的游泳池已经被理所当然地废弃了。
作为替代品的室内泳池在一个月前开放使用。现在，作为学校最偏僻角落的这片土地，已经连瞒着他人谈起恋爱的青涩情侣都不会接近。
天上不断飘落更多的红色。
第一次见到学姐的那天，也是这样红叶纷飞的日子。
翻过有些生锈的铁丝网，原本干净的白色衬衫蹭上了几道难看的红色痕迹。
踏上游泳池的光滑砖面，我的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啊，小学弟，这里这里。”
我不由自主转过头去。
休息用的石凳已经爬上了青苔，理所当然的，没有一个人在。
果然，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
心里并没有失落，只是单纯确认了这点。
有些缓慢地，我用目光触碰起这久违的风景。
不只是石凳，许多地方，包括跳台，都已经沾染了植物的绿色。在靠近红叶林的一侧，池子里的红叶已经盖过了十公分的刻度线。
明明只过了一年而已……
石凳上布着的青苔随意地生长着，恰好留下了一片空白，足以让一个人坐下。
那是学姐休息时经常选择的位置。
一旁属于我的座位被青苔和红叶占据着。
这个泳池还记得学姐，但已经把我遗忘了吗？
还是说……
“哼哼~今天我带了亲手做的蛋糕哟，小学弟打算用什么好东西来交换呢？”
琐碎的片段渗透五感，明知不可能，我还是感受到她的存在。
蒙着一层灰尘的光滑瓷砖映出了我现在的样子。
没有在笑。
只要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无意间触碰到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明明无论何时，只要带上她的色彩，我就一定在笑。
现在的我，却笑不出来。
我没有顾忌青苔与红叶，坐上了自己的位置。
将挂在胸前的相机轻轻放到学姐的座位上。
“诶——这一周间才拍了那么点照片啊，小学弟偷懒了吧？这样的话可不会给你吃蛋糕哦——啊，如果能帮我去买杯奶茶来就一笔勾销。”
显示着昨晚充满的绿色电量，以及稍下方的数字零。
这是原本为了学姐的比赛而特意准备的新的记忆卡。
所以，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学姐会生气也是当然的吧。
背后忽然响起的铃声吓了我一跳。
“啊啊啊啊——吓，吓死我了。每次每次都是这样，把广播放在那种地方到底是想干什么嘛——噗，小学弟，说起来你刚才也抖了一下吧？明明说自己胆子很大的？”
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5点。
我睡着了……？
不，应该不会，但，估计也不是醒着。
摇了摇头，我拿起一旁的相机。
因为一直开着的缘故吧，电量已经不足60%，也足以说明我到底发呆了多久。
但是，还不想走。
至少，还有一件事要完成。
我站起身子，走向一旁的操作间。
木制的大门似乎腐朽得相当厉害，轻轻一推就发出了嘎吱的声音，紧接着门锁连同把手一起脱落。
……倒是省去了使用暴力的必要。
试着转动阀门，发出了沉闷的机械声，却没有一丝流水的痕迹，另一边的阀门同样。转了转一旁的龙头，起初只有细小的水滴，再转过几圈之后，忽然喷出了急流，将我的衣服打湿了半边，赶紧关闭。
“真是的，小学弟太不小心了。快去换身衣服，不然会感冒哟？诶，没有换的衣服？那，要穿我的吗——噗，你的脸也太红了。我开玩笑的啦，稍微等等喔，我去借一件。放心，是男式的。”
丢弃在一旁的橡胶水管虽然沾满灰尘，但依旧非常结实。把它连上龙头，抓住另一头拖出操作间。
水管轻松地延伸到了泳池边。
回去打开龙头，湍急的水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满水管，从另一头有力地喷射而出。
水流冲开表面的红叶，露出青色的池底。
只有一个龙头放水，看了许久，也没见到水面没过十公分的刻度线。
坐回石凳上，我抬起头看着天空。
秋初的日子，尽管尚未天黑，现在的天色也已经染上了一丝红晕。
“小学弟你看，那片天空像不像超大的红叶？不像？那只是光的散射形成的一种视觉错觉什么的…………唉，小学弟你明明喜欢摄像，为什么会那么现实啊，再浪漫一点才好吧？”
清风吹过，贴在身上的半湿衬衫让我觉得有些冰凉。
带一件外套就好了——我的脑袋里并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
我只是看着终于超越十公分线，而渐渐上升的水平面发着呆。
不，也许说水平面并不太合适。
浮在水面之上的几层红叶几乎填满了全部的空间，只有水管不断冲刷的地方可以看到清晰的水流。原本积在池底的红叶在水流的推搡下轻微晃动着，上升着，仿佛下一刻就会长出翅膀迎风飞舞，回到巨大的红叶树身上。
咕——
肚子很不争气地响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今天一天都还没有吃过东西。
如果让学姐听到的话，一定会笑话我，然后从那仿佛怎么也吃不完的零食包里取出好吃的东西，硬塞到我手里吧。
稍稍看了看表，分钟即将转过三十，我在心里做好准备，迎接十几秒之后的巨响。
从背后准时响起的广播里，突然传来的悠扬音乐，是我听了三年的熟悉曲子——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
那是催促学生离校的信号。
“呜哇，都这个时间了，小学弟，我去换衣服了，可别一个人先跑了哟？啊，当然，留下来偷窥也不行。”
才不会呢。
我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紧闭着的更衣室大门，我随着音乐轻轻哼着曲调。
直到广播再次沉默，我也没有停下来，哼了一遍又一遍。
耳边传来的水声越来越低沉，仿佛是巨人吞咽着一般。
偏过头去，发现又过去了快四十分钟。
不停的哼歌让我有些口干舌燥。
注视着被红叶覆盖的水面，已经快要接近泳池最基本的高度线。
于是，我第一次允许目光移向石凳不远处的，写着硕大红色数字的跳台。
“唉？为什么一直都用‘3’号？嗯……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吧，只是觉得‘3’看起来很可爱啊，你看，像不像是在吹口哨？啊真是的，小学弟你想象力还不够呢！”
相机还剩下27%的电，时间逼近六点半。
不知不觉间天上的红叶已经凋谢，并不深沉的黑色试图控制世界，只剩黯淡的月光挣扎抵抗。
我走向操作间，关闭了龙头。
站上2号跳台。
“哼哼，敢和我比赛的胆量值得夸奖，不过有些不自量力咯，小~学~弟~”
我知道，我当然明白。
但是，现在需要的就只是胆量，不是吗？
难听的水声在耳边炸响，下一刻，那声音又仿佛隔着厚玻璃一样变得不真切。
我的眼前、背后、耳旁、手边、脚下，整个世界都被震荡着红色的水填满。
“喔~小学弟其实还挺厉害的嘛，虽然比起学姐我还是差了不少呢。”
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赢过你啊学姐……
胸中的空气被消耗殆尽，我身体的各处细胞发出哀嚎，刺激着越来越清晰的大脑。
“我不喜欢说再见呢，感觉像是再也不见一样，说明天见怎么样？唉，啊，对哦，明天是周六……那明天一起出去玩吧？反正你也肯定是宅在家里玩游戏……”
啊，是啊，明天见——
明天一定还能见到吧，学姐。
只有能见到学姐，才算得上明天。
全部的空气都消耗干净。
我的手脚开始无法控制地挣扎。
痛苦的窒息感破坏着我的意识，求生的本能无视意志，试图自我救赎。
但是，我拒绝了。
收回双手，紧紧抱住身体。
沉没吧。
这……就是学姐最后感受到的。
对不起……学姐。
对不起……
对不……
对……
“笨蛋小学弟——快把手给我！”
即将失去意识，身体不自觉地将手伸出。
抓住了什么。
学……姐……
学姐————！
用尽全部的力气一拉。
传来了沉重的响声，然后，我的身体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仿佛侧翻的无助小舟，我在水中翻滚，撞上了冰凉的泳池壁。
最后的意识就要消失。
忽然，我的听觉恢复了。
挡在耳边的厚玻璃被击得粉碎，穿过障碍在脑中生成的，沉重的机械音，震耳的水流声——变得格外响亮。
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大口地吸着空气了。
力气一点点回到身体，水面已经降回到了四十公分刻度线附近。
泳池壁上，开着一个圆形的口子。
我紧紧抓在手中的，是夹杂着青苔的大把红叶。
轰鸣的机器声下，水流向着圆洞快速汇聚，水面不断下降。
之前转动的阀门，有一个是放水阀吗……
我竟然把这个都忘了……
“小学弟，以后不准不做热身运动就下水，明白吗！不准狡辩，不准抵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要不是有我在，你可能就完蛋了诶！！”
蹭到了池壁的头还有些疼痛，就好像被谁狠狠地敲了一记。
结果……我还是没能见到学姐。
为什么……学姐，你不想见到我吗？
一个人在那边不会觉得寂寞吗？
我——
“特别允许你在离我最近的看台，拍下我比赛时候的照片。再特别特别允许你把它们当做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当然，我会检查有没有下流的照片的！”
对了……
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我一直都忘了。
可是，这种只有痛苦的生日，我一点也不——
“高兴吧小学弟！有学姐我最华丽的表演给你庆生，是不是感动得想哭了？”
学姐……我……
“是不是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太好了？”
没有这回事……这个世界真的是最糟糕了。
夺走学姐的世界……
“是不是想着‘啊，这样的生日真的是太棒了！’，然后期待着明年的生日露出笑脸呢，啊，就像你现在这样。”
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我在笑？
怎么可能……
“唔，还真是顽固啊小学弟。你难道讨厌我吗？”
怎么可能讨厌你啊，学姐……
“那就快说啊，‘啊，这生日真是太棒了，活着真是太好了。’”
不行的，现在的我，不可能的。
“说——啊——”
我……
……
“……活着真是太好了。”
说出口了。
明明只是在记忆里应付因为自己的话害羞得下不了台而死缠烂打的学姐而已。
为什么我会，真的说出口……
“嗯，很好，这才是我的小学弟。”
风拂过还在淌下水珠的头发。
与记忆中，抚摸着我的头的，学姐那温柔的样子，重合在了一起。
呆坐在才到脚踝的水中。
学姐，你想让我继续在这个世界生活吗？
在没有你的世界？
“我相信小学弟将来会成为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哟，嗯，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麻烦，都肯定能漂亮地解决。如果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可怕难题，就尽管来找学姐我吧。”
“我一定会帮你的。”
呼出的气，第一次带上了温度。
梗在心中的话，终于再也抑制不住。
“对不起……”
“对不起，学姐，我一直在逃避……”
“你一定生气了吧……”
“我竟然会那么软弱……这样的‘小学弟’，你一定不喜欢吧。”
没有人回应我。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的话……”
我让你失望了——
听到了无奈的叹气声。
“小学弟，这种时候不该道歉，而是应该说‘谢谢’哟？”
明明没有人回应我，我却得到了回答。
学姐一直都在。
不论是昨天，还是今天，或是明天。
“谢谢你……学姐，一直以来，都非常感谢你。”
横在心中的最后一道阻碍，在不知不觉中消解了。
沿着一旁的梯子爬上，横躺在地面的我，不断说着感谢的话语。
只是这种程度的软弱，学姐，希望你能原谅。
迟了一年的泪水，终于涌出。
将全部的痛苦流尽，不知花了多久。
进入操作间关闭了阀门。
浑身湿透的我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但脚步却前所未有的稳定。
走到石凳前。
佳能D60——我的爱机上闪烁着红色的数字。
注视着石凳和相机，我斟酌起语言。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钟……
我拿起了相机。
向着散乱地荡开的红叶，以及被风吹起波澜的，仅剩十公分的水面。
调试着焦距，亮度。
“这回真的是，再见了，学姐。”
按下快门，忽然间，头顶的月光穿过了层层黑云，仿佛将全部的光芒投在这片游泳池中。
清脆的咔嚓声久违地响起。
保持着姿势不动，又过了十几秒，我才将相机放下。
显示屏已经回到了黑色。
那是最后的百分之一。
将记忆卡取出，抓在手里，轻轻放上学姐的座位。
这是最初的我最后的，也将是最后的我最初的记忆。
夜晚的凉风吹过湿透的身体，不断带走我的体温。
但是，有什么更加炽热的东西，从我的心中扩散到每个角落。
学姐，虽然有些晚了。
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我喜欢学姐，永远喜欢。”
巨大的红叶被风吹动，摇曳着。
一片红色的落叶，随着风声翩舞，滑过我的眼前，停留在那石凳的空白上。
将我握着记忆卡的手轻轻盖住。
心一样的叶片，传来不可思议的感觉。
柔软的。
温暖的。
一瞬间，我听到了。
不是从记忆里，而是从身边传来。
那是熟悉的笑声。
那比谁都温柔，比谁都开朗，比谁都让我在意的
——我最喜欢的笑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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